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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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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一早,阿柔便策馬離開京城。

以長祈城到西北邊境的距離,就算是策馬疾馳,也需要半個月的時間。但阿柔心急,不眠不休地趕了好幾天的路,中途還換了兩次馬,竟只一個禮拜就到了宛陽城。

宛陽城是大昭西北角上的一座城鎮,也是抵禦外敵的重要關隘。

而在宛陽城外的邊境處,又設有三道關口。即便是不打仗的時候,商賈往來,也需要經過重重檢查才可通行。

如今交了戰,自然是斷了一切貿易往來。

阿柔這時才真切地感受到二哥交給她的那枚信物有多重要——關口之上駐守的士兵看到那枚刻著“戚”字的玉佩,瞬間便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,驚訝過後,讓阿柔在原地稍候片刻,似乎是去向什麽人請示了。

沒過一會兒,一個身形健碩、皮膚黝黑的男人出現在阿柔面前。阿柔認出那是跟在大哥身邊的副將楚思越,向他招了招手,“楚副將。”

楚思越笑了笑,面上卻是掩蓋不住的擔憂與疲憊,“三娘怎麽來了?”

“聽說邊境起了戰事,我在京城如何能坐得住?”阿柔見他神色不對,隱約覺得有些不安,“我阿爹和大哥呢?”

“這……”楚思越有些猶豫。

阿柔立刻慌了,“到底怎麽了,你快說呀。”

楚思越連忙道:“三娘莫急,王爺他沒事。”

“那我大哥呢?”

“世子爺他……”楚思越頓了頓,終是說道,“受了些傷。”

“受傷?”阿柔眉頭緊皺,“嚴重嗎?”

楚思越嘆了口氣,“三娘跟我來。”

阿柔忐忑不安地跟在楚思越的身後,一路來到營帳之中。一掀簾,便遙遙地看見床邊坐著個熟悉的身影。

“阿爹!”阿柔快步走過去。

戚葉臨聽到聲音,回過頭來,驚喜地道:“柔兒!”

在阿柔的印象中,阿爹永遠高大挺拔、堅實穩重。他是西北的梟雄,是唯一能鎮壓住邊境數族的霸主,是讓敵人聞風喪膽的存在。

可再驍勇善戰的英雄,也戰不過歲月的流轉與消逝——阿爹泛白的鬢角就是最好的證據。

此時此刻,戚葉臨再怎麽笑意爽朗,阿柔也能從他眉眼中讀出一抹憂慮來。

似是為了印證這份猜測,緊接著,阿柔便看見了雙目緊閉,躺在床上面上毫無血色的戚思辰。

她心中大驚,聲音都顫抖起來,“大哥?”

阿柔跑了過去,跪在床邊,看著戚思辰蒼白的面龐,驚慌地道:“大哥受傷了?嚴重嗎?”

戚葉臨走到她的身邊,摸了摸她的發頂,“傷口已經處理好了,沒有性命之憂。”

阿柔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,但仍舊皺著眉頭,“那個哈赤努爾,很難對付嗎?”

戚葉臨倒也沒瞞著她,“哈赤努爾生性暴戾,是個不計代價的瘋子。他年紀輕輕便能成為赫月族的王,純粹是踩著別人的頭顱殺上來的。這樣的人要對付起來的確棘手,卻也容易攻克。這樣一支依靠暴力統治起來的軍隊,倘若長時間沒能獲得任何戰果,必然會由內瓦解。而我們只要頂住這位新王的勢頭,時間一長,反擊的機會自會落到我們的頭上。”

“原來如此,現在是要打防守戰啊。”阿柔了然地點了點頭,“西境應當許久沒有打過這樣的仗了。”

“赫月六部也許久沒有出過敢和大昭叫板的王了。”戚葉臨說道,“情勢雖然緊張,倒也在料想範圍之內。邊境雖然太平了這許多年,邊境軍的操練卻未有一日落下。區區蠻夷之族,如何能撼動大昭國土?你就放一百個心,回去之後,叫你二哥他們也別憂思過慮了。”

阿柔回過頭看向戚葉臨,“阿爹是在趕我走?”

戚葉臨一楞,連哄帶勸地道:“阿爹怎麽是趕你走呢?只是這邊境本就不是你一個女娃娃該來的地方。再說,你二哥身子不好,總是需要有人看顧著,你大嫂也還帶著兩個孩子……”

“二哥沒有阿爹想得那麽脆弱,現在身邊又有樂瑤陪著他。而邊境起了戰事,我沒法安安穩穩地待在京城裏什麽也不做。”

阿柔見戚葉臨還想說些什麽,連忙三指並攏,發誓道:“我不會添亂的,最多留在營裏給軍醫們幫幫忙。阿爹要顧著前線戰局,不妨讓我來照顧大哥,阿爹也能安心一點。”

“營裏又不是沒人了,多你一個又能怎樣?快些回去,給你二哥報個平安。”戚葉臨仍是不松口。

“阿爹!”阿柔還欲再爭,突然聽到床上有些動靜,連忙回過身來看向戚思辰。

戚思辰緊緊皺著眉頭,似乎是難受極了,好一會兒才緩緩睜開雙眼,“唔……”

“大哥,你醒了?”阿柔趴在床邊。

戚思辰此刻的狀態算不上太好,身上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,持續數日的昏迷讓他眼前陣陣發暈。

好不容易待視線清明一些了,戚思辰聲音沙啞、氣息不穩地說道:“你怎麽來了……”

“西境開戰的消息傳回京城,我放心不下。”阿柔言簡意賅地解釋道。

戚思辰眉頭微擰,似乎想要說什麽。

阿柔見狀,先他一步開口道:“我知道大哥想要說什麽,定是要說我一個女兒家,來了也幫不上什麽忙,留在這裏怕也是個拖累。若阿爹和大哥都不願我留下,我自會離開。但在那之前,我也得確保大哥傷勢無恙,才好放心地回京城向大嫂他們交差不是?”

正當雙方僵持不下之際,楚副將帶著個老醫官進入帳中。阿柔沒再多說什麽,知趣地給那醫官讓出了位置。

戚葉臨看了看躺在床上病懨懨的大兒子,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眉頭緊鎖的小女兒,用他做了一輩子武夫的腦子迅速思考了幾秒,隨即向楚思越眨了眨眼。

楚思越:“?”

戚葉臨見他沒懂,繼續朝他擠眉弄眼。

楚思越:“???”

楚思越疑惑不解,正準備上前去問有何吩咐,就見這位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景西王慌慌張張地搖了搖手,用餘光一個勁地往阿柔那個方向瞟,卻正好撞上阿柔頗為無奈的眼神。

阿柔笑了笑道:“阿爹這是想叫楚副將找個由頭把我支開?”

戚葉臨幹笑著道:“啊哈哈,你怎麽能這樣想阿爹。”

“哦,看來是我想錯了。”阿柔點點頭,意味深長地道,“我還以為阿爹是想支走我,然後和大哥商量著怎麽把我蒙走呢。”

完全被猜透了心思的戚葉臨:“……”

“如果不是這樣就最好了。”阿柔狡黠地笑著,“大哥傷情如何,我這個做妹妹的也有權知曉吧。”

話已至此,戚葉臨也不好再說什麽,眾人便一同等著醫官的檢查結果。

片刻之後,軍醫起身,向戚葉臨稟報道:“世子爺已無性命之憂,只是此番傷及心肺,情況仍舊不容樂觀,這段時間還需好生休養才是。”

聽到此處,戚思辰頗為急切,“前線戰事吃緊,我又豈能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
阿柔連忙上前去,扶著他安穩躺下,“不論如何,大哥也得先把傷養好了才是。”

戚葉臨也勸:“爹又不是不在了,你逞什麽強呢?你這孩子,就是繃得太緊,趁這機會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。”

戚思辰心中明白,以自己現在的狀態,日常生活尚且困難,更何況是上戰場殺敵。

盡管如此,他還是不能不感到懊惱,“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……”

戚葉臨爽朗地安慰道:“他哈赤努爾一個毛頭小子,能奈我們西北鐵騎如何?你就放一百個心吧。”

阿柔又問了那醫官許多需要註意的事項,以及治療方案、用藥時間等諸多事宜。待楚副將將人送走之後,說道:“大哥養傷的這段時間裏,就由我來看護吧。”

戚思辰沒有說話,皺著眉頭,有些不讚同地看向阿柔。

阿柔急忙說道:“原先在雲影派的時候,我也是跟著師父學過醫的。如今留在這裏,總能幫上些忙。”

“柔兒,爹自然知道你的本事,也知道你是個做事穩妥的孩子。只是,軍營條件艱難,又都是些糙漢子,你一個女兒家,到底有些不便。”戚葉臨倒不像戚思辰那般強硬,軟著性子勸她。

“阿爹是聖上親封的景西王,尚且能和將士們同吃同住、生死相依,我身為阿爹的女兒,又豈能辱了景西王府的門楣?”

阿柔堅定地道:“我會來西北,就從沒懼怕過條件艱苦,也絕不會想著讓人家給我什麽優待。我知道阿爹思量得多,手握西北大局,不應再多費心思在我身上。只是……我們既是生死與共的家人,阿爹和大哥便應當能懂得我的心情。”

戚葉臨嘆了口氣,正準備說什麽,戚思辰卻先一步開口,虛弱而緩慢地道:“沒想過別人給你什麽優待?戚雪柔,軍營裏都是些男子,你一個女兒家,怎麽和他們同吃同住,難道要給你單分出一間營帳來嗎?”

阿柔耐心地聽大哥說完,眨了眨眼,“我可以在大哥旁邊打地鋪。”

“……那沐浴怎麽辦?”

“呃……我沐浴的時候,大哥別看我?”

戚思辰:“……”

“戚雪柔,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個姑娘!咳咳咳……”

“大哥大哥,你先別激動,別激動……”

一陣兵荒馬亂之後,阿柔好不容易安撫好了自家大哥的情緒。

就在這時,戚葉臨一錘定音道:“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了,阿柔便留下來吧。”

“爹!”

眼看著戚思辰又要發作,阿柔趕緊摸摸他的肩膀,“別激動,大哥別激動。”

她嘴上勸著,面上卻完全是得逞的笑容。

戚思辰不說話了,偏過頭去一個人生悶氣。

“但我們提前說好,軍營不留無用之人,就算你是我景西王的女兒也不能例外。”戚葉臨說道,“這段時間,你就留在營裏照顧你大哥的傷勢,若是得了閑,還可以去軍醫營打打下手。等你大哥傷好了,就立刻回家去,給你二哥他們報平安。”

“是。”阿柔爽快地應了。

“好了,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忙,就不在這裏多待了。”戚葉臨說道,“柔兒,照顧好你哥。”

“放心吧,阿爹。”阿柔保證道。

交代完後,戚葉臨便離開了,留下兄妹二人在帳中面面相覷。

阿柔看著自家大哥悶悶不樂的神情,試探著道:“大哥,想喝水嗎?”

戚思辰沒理他,默默將視線轉移到一邊。

阿柔見他這副別扭的模樣,不免覺得有些好笑,沒再征求他的意見,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,“我扶你起來喝點水。”

“不喝。”戚思辰說道。

“真不喝?”

“……”

“嘴唇都幹了,還說不喝。”阿柔笑道,“來,我扶你起來。”

戚思辰輕哼一聲,到底還是抵不過口渴,勉為其難地被阿柔扶著靠坐在床榻上,接過杯子喝了幾口水。

“大哥,你就別生我氣了。”阿柔軟著嗓音,戳了戳他的肩膀。

“少拿你對付阿彥那套對付我。”戚思辰喝過水後,覺得嗓子舒服了一些,說起話來也好受許多,“這裏是軍營,不是小孩子玩鬧的地方。”

“我可不是小孩子了,今年生辰過後,就要二十了。”阿柔反駁道。

戚思辰微微一楞,隨即低聲道:“二十了?日子竟過得這樣快嗎……”

“距離當年西境戰亂,阿娘離世,二哥重傷,也已過去十年了。”阿柔回憶著道,“當時我還太小,什麽也不會,什麽也不懂,什麽也護不住。而現在,我終於長大了。”

當年的她護不住阿娘,護不住二哥,護不住當年一家人還能生活在一起的美好時光。

而如今,她便是傾盡所有,也想為她珍之重之的至親之人做些什麽,而非袖手旁觀、置身事外。

戚思辰沈默了片刻,悶聲說道:“原該是我護著你們才是,只是我什麽都沒做到……”

“所以大哥,你會眼睜睜地看著至親之人身在險境而無動於衷嗎?”阿柔問道。

“當然不會。”

“我也不會,二哥也不會。”阿柔定定地看向大哥,“所以我才執意要來。”

“你來了,又能改變什麽呢?”戚思辰看著幼妹堅定的眼神,頗有幾分意外,面上卻不為所動。

“也許我什麽也改變不了,只求一個心安。”阿柔笑道,“但至少,我身上還算有些本事,能照顧得了大哥。大哥的傷若早一些好,大哥就能早一些為阿爹分憂。這樣說起來,我的作用還是很大的。”

“凈會扯些歪理。”戚思辰嘆了口氣,終究沒再反對什麽,“你大嫂他們近來如何?”

“你剛走那會兒,大嫂總是一個人悶在府裏,也不出門。後來我帶著她去別家女眷辦的茶話會上轉了轉,她的心情看起來是好了些。只是府裏還有兩個孩子要看顧,大嫂她到底還是辛苦。等這邊事了,你可要回去好好陪陪大嫂。”

阿柔說道:“至於二哥嘛,生病的次數少了許多,只是近來朝中局勢不甚明朗,他也總是勞心費神的。”

“朝中局勢又如何了?”戚思辰皺了皺眉。

“此事說來話長,大哥你且先稍等片刻。”阿柔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,而是站起身來。

“你要去哪?”戚思辰疑惑道。

“方才軍醫說要去給你煎藥來著,我估摸著這會兒應該已經好了,這就去給你取來。”

阿柔還沒等戚思辰反應過來便徑自走了,不消片刻便端著個藥碗回到帳中,送到戚思辰嘴邊,“大哥,喝藥,溫度剛剛好。”

戚思辰面露難色。

阿柔歪著頭看向他。

戚思辰盯著那碗黑黢黢的湯藥看了半天,眼神躲閃,語氣卻如常,“我受的是外傷,不需要喝藥吧。”

阿柔早有所料,不甚意外,打趣著說道:“大哥,你這怕喝藥的毛病還沒改啊。”

戚思辰偏過頭去,完全不承認,“並不是怕,只是覺得沒有必要……”

“有沒有必要不是你說了算的。”阿柔說道,“無論如何,藥也已經煎好了。你若是不怕,一口氣喝掉便是。”

戚思辰滿臉都是拒絕和嫌棄。

阿柔嘆了口氣,心中暗自感嘆著,她的大哥可真是個把一切想法都寫在臉上的單純的人,和二哥完全不一樣。也不知小時候,她怎麽就那麽怕大哥呢。

阿柔說道:“大哥,你想想二哥。”

“……怎麽。”

“二哥多可憐啊,這麽苦的湯藥,他每天都得喝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這麽一喝,可就是十年啊。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“當年……”

“好了,你不必再說了。”戚思辰終是打斷了她,一把接過藥碗,視死如歸地仰起頭,一口氣將那湯藥飲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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